七、武漢去回
抗日戰爭勝利,縣城裏的日軍,集中鄰近新鄉縣,等待遣返。
我們家被日軍佔據的房舍,已經立即收回,但是仍需動員全家老小,打掃整理,有些房屋被遭到破壞,還得再行修建與隔間,接著又搬運家具和物品,前前後後忙了一個多月,才算安定下來,重新回到老宅居住。
縣內被封閉的幾個城門,全部開放,自由出入,各街道上的商店亦逐漸恢復營業,鄉人在日軍高壓控制下,生活了八年,此時總算又呼吸到新鮮空氣。三位祖父經研商規劃,準備使我們家的「德義和」糧行,再行開張,四叔參與了籌劃工作,五叔於等待期間,則先到學校教書。
但是受戰火影響,河北省邢台、邯鄲一帶,始終紛亂不已,平漢鐵路北段一直未能通車,我無法北上復學,是否從此就要棄學就業,一時間拿不定主意,不過內心求知的熱望,並未因此消失,總盼望能有新的學習機會。
忽然從省城開封傳來消息,聽說政府設置了專門機構,辦理淪陷區大專學生登記,施以輔導教育,然後分發,遂與六叔商量,向祖父們請求,決定到開封瞭解實際狀況,如有可能,即行登記,而繼續求學。
離開家鄉,搭火車南下,過新鄉,循汴新鐵路逕達開封,車行黃河故道,但見黃沙一片,不禁想起,抗日戰爭期間,花園口的決堤,使黃河改道,雖然阻擋了日軍的西進,卻亦淹沒了無數肥沃的農田,犧牲了不少同胞寶貴的生命,或讓他們在生活上陷入困境,其代價是極為慘重的。
登記輔導,確為事實,從登記到接獲通知,大約一個多月時間,我們寄居於花井街同鄉會舘,解決了一些食宿上的困難問題。因為開封登記人數較少,必須到武漢入學,大致說來,家鄉是平漢鐵路中點,日軍竊據期間,為了求學多乘車北上,抗日戰爭勝利之後,又要為讀書而南下了,向北向南,可算走完了平漢鐵路的全程。
由鄭州到漢口的鐵路修復未久,車輛調度困難,鐵路局應急,特別用汽車改裝一種輕便快車,大家稱之為「汽火車」。一輛車頭拖拉兩三、節車廂,車頂用帆布做棚,兩邊留有窗洞,行進時不准打開,靠站後才能捲起窗簾,流通一下空氣。乘坐起來雖然有些不適,總算解決交通阻隔問題,但為了旅客安全,夜間停止行馳。由鄭州到武漢,原本一天的路程,搭乘這種車輛,分段要走三天。
第一站是漯河,亦即郾城,原為父親任職的地方,祇是當時在漯河我年紀尚小,記憶不多。此次走出車站時,看見有人舉著牌子迎接,經詢問是祖父的朋友石冠軍先生,祖父按照我們的行程,寫信請石先生照顧,那天晚上便寄宿於石先生開設的商店客房裏。
石先生健談好客,為祖父總角之交,父親初到漯河車站工作,以及後來生病住院,多承其全力照顧。他很高興不出四十年,就能為我們祖孫三代服務,並說在我身上看到了父親當年的影子,想起來對石先生真是十分感謝。
第二站是信陽,附近有雞公山,位於河南與湖北之間,是一處很有名的避暑勝地,來往遊人較多。信陽車站寬廣整潔,當晚因為突然下雨,我們留在車上,渡過一夜,第三天一早開車,下午到達漢口大智門車站。
漢口、武昌和漢陽,位於漢水與長江的交會處,正好三足鼎立,是具有經濟、政治、工業不同性質的三個城市,水陸交通非常發達,如果把三地連接起來,可以形成一個三面一體的都會區,人們常稱它為「武漢三鎮」,或者叫做「大武漢」,亦可以說是聞名國際的典型三聯市了。
說來湊巧,在漢口車站,遇見了先我們報到的劉正之和高建國兩位學長,劉為六叔在北京讀書時的同班同學,由二人帶著我們搭長江渡輪,經過武昌,到珞珈山完成報到手續。
珞珈山是武漢大學的校址,靠近東湖,風光明媚,早已聞名,那時武漢大學正在整修校舍,即將由四川樂山遷回。此時政府為了對淪陷區大專學生實施輔導教育,於北、中、南各地設置臨時大學,而籌辦「武漢臨大」,正是在華中地區,附加於武漢大學的臨時任務,工作人員不多,經報到登記之後,將我們暫時安置在南山一棟小型宿舍居住。
南山宿舍係屬武漢大學的學人眷區,日軍佔據期間,改為一間野戰醫院官舍,當時少數幾棟,仍有日軍眷屬整理行李,隨時遷離。我們於等待開課期間,早晨經常沿著東湖大道漫步,欣賞東湖及南山風光,日間則至圖書館閱讀,準備相關課業,有時亦會到市區遊覽參觀。
武昌是湖北省省會,辛亥革命的發祥地,我們曾專程過訪黎元洪督軍府舊址,遊覽了粵略樓、白龍泉、抱冰堂等名勝,尚沿著石階,攀登蛇山,尋找古黃鶴樓遺跡,並舉目遠眺那長江與漢水匯流處的江漢景色。
黃鶴樓原位於江邊蛇山頭上,樓高三層,外圓內方,後來燬於大火,而在原址修建了一座西式磚樓,作為文教活動的場所。站立樓頂四望,可以看到對岸的江漢關大廈,以及江中心的鹦鵡洲,面對著那「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鹦鵡洲」景象,難免會興起「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」的感慨。
由蛇山再向東為洪山,山頂有一座古寺,登寺中寶塔下望,便可把武昌城盡收眼底。我們偶而亦到寺中遊覽,記得有一次,因家中匯款不濟,我和六叔帶著一包餅乾,到山上坐了半天,就以那餅乾作為午餐,仰臥塔前休息,二人常戲稱是在「武」絕糧。
報到同學日漸增多,為了配合交通,便於管理,臨大決定改於武漢大學附中校址開課,我們亦由珞珈山遷入城區新址。就全體同學人數說來,校舍廣闊,足夠使用,班主任劉迺誠先生,為武漢大學名宿,同學們因科系班級不同,而分科編組施教,六叔與我都編在文科「c」組,課程區分一般課程與專業課程,多聘請武漢大學教授兼任,劉主任曾為我們講授「比較政治制度」,且邀請周鯁生校長蒞班專題演講。教育部亦先後派員,到學校視察訪問。
除課業輔導外,在訓育活動方面,則舉辦了各種競賽及座談討論。記憶較為深刻的是一次壁報比賽,由參加者自由組合,幾位豫籍同學,精心編製了一幅大型壁報,取名「羽光」,「羽」與「豫」諧音,意指「豫光」,希望藉以放射出中州的光芒,陳列大禮堂門口,在十多幅壁報中,拔得頭籌,更增進了學校對豫籍同學學習認真與服務熱誠之瞭解。我不眠不休的參與設計與編繪工作,亦曾面對蛇山,尋求靈感,於座談討論中提供建言。
抗日戰爭勝利後,對淪陷區大專院校教職員、學生的甄審輔導,在北平、南京、上海、青島各地,因為人數較多,學校集中,曾經引起不少爭議,我們武漢臨大的同學們,倒能把握機會,相互期勉,參酌各人科系,遵照部定課程標準重點,依據班內編組,用心研究學習,努力加油,爭取好的成績,期末測驗後,依成績及同學志願,決定分發學校。
幾個月臨大生活,很快渡過,六叔與我都分發到河南大學,同學中有不少籍屬湖北,大家依依不捨的握手話別,離開了武昌蛇山角下的臨大校園。武漢臨大是過渡性質的教育階段,亦是我求學歷程中的轉捩點,當時我比一般同學年齡較小,幸有六叔的協助指導,學習還算順利。
對武漢的一去一回,總覺得是匆匆忙忙,最大的收穫,乃是擴大了學習領域,體驗了更多的事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