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童年生活

    是一個炎炎夏日,於農曆已丑年五月初九日的早晨,我來到了人間。

    那時,父親正在平漢鐵路局郾城站任職,有一份極為豐厚的收入。由於我的出生,又是個男孩,帶給家人更大的喜悅,曾祖父特別給我起了個乳名叫「金印」,印已經夠珍貴了,何況又是金的呢。當我彌月之後,父親請假返鄉,把母親與我帶往任所。

    母親為縣東石得村人,離城十二里路,外祖父一家世代務農,生有母親姐妹六人,因為外祖父去世很早,全靠外祖母支撐家務。母親居長,從小必須下田耕作,並協助照顧幾位幼小的妹妹。十八歲與父親結縭,成為李家的一員,開始料理李族家務,事奉公婆,善待叔姑,二十歲生我,又負起教養子女的責任。

    我們家則以耕讀傳家,到了曾祖父時改營油作,祖父兄弟三人,再合力經營糧行,店名「德義和」。至父親一代,開始接受新制教育,父親排行第二,於教會在汲縣辦理之法文專科學校畢業,為了學以致用,發揮所長,參加鐵路人員考試,向交通事業方面發展。

    在郾城,母親與我陪同父親,大約過了三年多快樂的歲月,祇因鐵路員工人少事繁,我四歲那年,父親竟因工作勞累,溘然病逝任所,我們母子二人,扶柩返鄉,將靈柩暫厝於城西孫莊,從此便在曾祖父母、祖父母的照顧下,與伯叔們一起,過著大家庭生活。

    談到「德義和」糧行,要求的是一切以「德」「義」為本,除米糧外,尚兼營了棉花產業,正是所謂糧上開花,由祖父掌管全局,二祖父負責內部事務,三祖父則對外連絡,伯父與四叔亦參與了工作,全家同心協力,頗獲鄉人與客戶們的稱道,在小城裏生意興隆,建立起良好的信譽。

    大家庭裏的家務事,係由祖母主持一切,曾祖母指導,二祖母與三祖母協助

。母親妯娌六人,連同我們第三代,已有二十餘口,四代同堂,共同起居生活,和樂友愛,互助合作,我便是在這愛的天地裏,逐漸成長茁壯。

    我於六歲時,進入縣立師範附屬小學讀書,師校校址係由孔廟改建而成,前身是師範講習所,後改制為簡易鄉村師範學校,對全縣小學師資的培養,發揮了很大功能,校門前那條大街為文林街,鄉人們都叫它學街。

    附小就在師範學校的最後一個庭院,兩邊有八、九間教室,中央為升旗台,一年級教室在升旗台的右側,全班同學三十多人。我係於春節後入學,依當時的學制,前四年為初小,後兩年半是高小,五年級要讀三學期,又有春五與秋五之分,以配合來年暑期升學。報到那天,學校還沒有規定要穿制服,母親給我買了一個黃色大書包,背起來就足夠神氣了。

    級任潘老師,一直帶領了我們三年,態度和藹可親,年齡比母親稍微大些,從入學那一天,便口口聲聲叫我們「孩子們」,把全班同學都視同她親生兒女一樣。那時女老師不多,班內女同學亦僅有三、四位,如果問影響我一生最大的女性是誰,我覺得除了母親和內人外,應該就是潘老師了。但於四年級以後,相繼改由蘇玉華、劉玉亭兩位男老師擔任級任,蘇老師教國語,劉老師教音樂,亦甚受同學們的愛戴,一生中總是對她們懷念難忘。

    小學階段,有兩件事記憶猶新,一件是參加全縣演講比賽,一件是參加學校話劇演出。

    演講比賽在縣民眾教育舘舉行,全縣各小學都派有代表參加,我代表師範附小,講題是「可怕的五月」。五月在家鄉正值春末,乳燕呢喃,田禾青青,該是個歌頌的季節,有什麼可怕呢?說來另人感嘆。因為當年國勢積弱不振,五月是一個國恥最多的月份,像「五三」濟南事件,「五九」二十一條的簽定,「五卅」上海慘案等,發生的時間雖非同年,卻在同月。每年到了五月,就接連不斷召開國恥紀念會議,對帝國主義的侵略野心,列強瓜分中國的陰謀,怎不讓人痛心。我激昂慷慨的歷陳了這些事件經過,比賽結果,獲得冠軍,其實名次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鼓勵一個小學生,學習講話的方法與勇氣。

    參加話劇,是在五年級時為校慶而演出,劇名「農家樂」,在劇中我飾演一為佃農,早期受盡地紳壓迫,苦不堪言,之後由於全家人的勤勞儉樸,努力奮鬥

,逐漸購置田產,與農友們相互扶持,增產報國,連年五穀豐登,農村中顯現出一片歡樂同慶的景象。那年校慶,各年級都有表演節目,以我們五年級的「農家樂」和六年級的「一片愛國心」短劇,獲得掌聲最多,單就劇目來看,足可反應當時社會的心聲了。

在家裏,我與六叔亦即玉彬叔的年齡相近,我讀小學四年級時,六叔升入初中,那是小城裏惟一的一所私立中學,假日六叔常帶我和玉樺叔一同到學校遊樂

,受他及孟延年老師的鼓勵,便提前一年,以同等學歷考入這所中學。在班上我與玉樺叔年紀最小,同桌坐在教室前排,後面的同學,有的則比我們大了五、六歲,玉樺叔喜歡數理,我對史地較有興趣。

    又在學校,受美術任老師影響,很喜歡看漫畫及故事書,並學習剪貼窗花,老師常陪同到文運書店選購書刊,教導講述內容重點,春節前後,剪染窗花,由簡而繁,送給家人張貼,培育了些微美術素養。

    幼時最高興的是家人為我慶祝生日,雖然沒有蛋糕,母親總會做幾樣小菜,煮一鍋清湯褂麵,讓大家品嚐。祖母常亦買紅線,穿錙錢,把早年集存的乾隆通寶,一串串穿起,褂在我脖子上,留作紀念,串的數目,按照年齡日增。

    又以民間習俗,替我認了兩位乾爹,一位是同街鄉親馮雨齊先生,與父親在鐵路局同事,父親往生後,仍時以信函對我教導,生日常亦寄些珍奇的小禮品,後來因工作關係,調往貴州尊義服務,動亂期間失去了連繫。一位是我家前院的那棵大槐樹,軀幹挺拔,枝莖茂密,綠葉成蔭,象徵著必能帶給我好的運道,我生日當天,亦會為它佩上彩帶,相與祝賀。

    在家裏我是長重孫,最得曾祖父的喜愛,記得到了除夕,吃過年夜飯,全家大小,就團聚在曾祖父所住的大廳裏,向老人家辭歲,歌詠遊戲,分壓歲錢,按輩份及年齡大小,依序發給,我輩份低,年紀又小,排在末尾,得到的卻是最多的一份,曾祖母還偸偸送我一個小紅包。幾位嬸嬸逗著我,向曾祖父母、祖父母叩頭祝福,常亦惹得鬨堂大笑。

    每到假期,常跟隨母親到石得村,探望外祖母,有時坐車,有時步行,那時二、三、四姨都已經出嫁,五姨和六姨都喜歡帶我玩耍,外祖母家的庭院中,有一棵大棗樹,結實纍纍,又甜又脆,我和二姨家的鳳表妹常爭著上樹摘棗,離去時還裝滿所有的口袋。

    外祖母在家務上遇到難題,一時無法解決,亦會進城到家找母親商量,猶記得夜深人靜,母女二人對坐炕頭,喁喁私語,有時尚唉聲嘆氣,室內沒有燈光,偶而透過窗外月色,看到兩人對話的情形,至於說些什麼,那時年紀小,就不太清楚,實不知更不會慰藉。

    母親的偉大,我常引以為傲,她從小就失去父愛,年紀輕輕又喪失了丈夫,不僅要輔育幼兒,侍奉公婆,還要照料我們及外祖母兩家事務,雙肩承擔的責任

,何等沉重,卻總是表現得那麼堅強,我就是在這偉大母愛的輔導呵護下,渡過了歡樂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