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,心靈烙印
故都明媚的風光,留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。但每到春天,由塞外吹進的黃沙,瀰漫天空,籠罩大地,使原本整潔的城市,到處蒙上一層沙塵,出門還須戴上眼鏡,卻亦令人厭煩。
就在三十三年暮春,一個黃沙飛揚的日子裏,我曾被日本特務機構,關進黑牢六個多小時。當時在淪陷區裏,人民基本人權毫無保障,不知什麼原因,被抓被關,或係常事,可是對一個學生來說,無異使求學階段平靜的心靈,重重打下一個難以磨滅的烙印。
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,同學黃玉坷邀同岳朝隆,到學校找我,告知有同鄉王連成到北京經商,住在廣安門外廣益商棧,給大家帶來了家鄉的信息。王連成同鄉係我開學前,與其共同搭火車時,經同學介紹相識,年齡比較大些,經營米糧生意,經常往返北京。那天,受氣候影響,原本不打算外出,可是有同學專來邀約,不得已乃同往會晤。
廣益商棧與我們家德義和糧行,亦有生意上往來,於家鄉曾看到過所寄的型錄,係一家多角經營的商行,備有客商宿舍,五叔在北京投考大學,就是住在這家商棧。當我們搭乘電車到達時,偌大院子裏顯得格外靜悄,夥計們露著驚疑不安的神色,經詢問才知道一個小時之前,王連成同鄉被日本特務人員抓走,因為什麼,帶往何處,沒有人曉得。
經理送我們出門時,道及前晚王同鄉曾接到西河沿南方旅社一位傅先生的電話,不知講了些什麼,到南方旅社打聽打聽,或許可以得到一點消息。廣益商棧離西河沿不遠,同鄉遭遇不幸,豈能坐視不管,此時風沙已小,天氣放晴,三人商量後,決定到西河沿瞭解一下情形。
進廣安門,經琉璃廠,通過大柵欄,一拐便是西河沿,南方旅社就在巷口,那塊招牌已經風化得破爛不堪,我們踏入大門,剛要詢問時,祇見右旁小耳門內,突然衝出幾個穿著制服的鬼子兵,用力抓住我們臂膀,連推帶拉,擁往大廳,這個時候,才明白南方旅社是一個什麼性質的機構。
在大廳裏,沒有詳細詢問,就開始搜身,按照每個人的身分証件,填寫了一張表格,從姓名、年齡、籍貫、職業、體形、攜帶物品、所來為了何事等,一一加以登記,就連我左嘴角的一個疤痕,亦被記錄下來,這是進入牢獄前的第一道關卡,是不是要為我們建立「不良素行」的基本資料呢?
接著我們脫去外衣,解下皮帶,僅穿著內褲和一件長衫,面壁站立五分鐘,量過身高、體重,然後把一些隨身用品,像手錶、眼鏡、鋼筆、日記本等,一人裝了一袋,我雖想分辯,亦置之不理,反正我們沒有值錢的東西,任他去吧。隨即送進隔壁陰暗的牢房裏,三人隔離關入三間。
進入牢房,最先嗅到的是撲鼻臭味,房高不過三尺,潮濕的墻壁,圬垢的軀體,還有墻角處一隻糞桶,都散放出令人嘔心的味道。窄小牢房,關了二十多人,老的、小的、年輕的,一列列坐在幾張破草蓆上,雖然沒有指定位置,但以進入先後次序,我坐的位置離糞桶最近。
鐵門關起,大家圍攏過來,有的探聽北京城郊近況,有的關心當時湖北老河口的戰情,有的詢問我年紀那麼輕為什麼被抓?我祇能告訴他們,仍是個在校學生,為了找人,不知何以被關,更不知犯了什麼罪名,說話時,大家盡量放低聲音,惟恐被外面管理員聽到。
聲音再小,還是驚動了管理人員,「八卡,講話不行的!」門口鬼子兵一聲吼叫,並用手電筒隔著木柵向牢內射照,大家趕緊回坐原位,我亦靠一角靜靜坐下。此時右鄰那位難友,輕輕按住我的肩膀,推了一下,說了聲「不要怕」,他年紀大約四十多歲,皮膚黝黑,說話略帶東北口音,光線不好,雖然看不清楚,其臂部似有鞭打鱗傷。
由於他的安撫,在黑暗而又茫茫無主的時刻,猶如一股暖流,不盡使我熱淚盈眶,但亦不敢多講,僅以點頭向其致謝。隨即低下頭來,閉起眼睛,默默祈禱,求上帝保佑,為我以及祂那生活在淪陷區苦難的兒女們賜福。
遠處傳來幾聲悽唳的哀嚎,右鄰示意又有人在接受嚴刑拷問,這種拷問每天總有幾次,關在牢房的人,莫不感到恐懼,但已習以為常。隔鄰難友被抓已一個多月,拷問過多次,找不到確實証據,難以結案,又不放人,他表現得雖然堅定,卻亦深有幾分無奈。
從下午二時關進牢房,已近五個小時了,思潮總是起伏不定,一直在想,想到千里之外的家人,想到親如兄弟之同窗好友,想到校長課堂上所講許多歷史人物的煎熬,想到在史家衚衕聽王明道牧師的証道與祝福,一幕幕的展現於腦海,對於我來說,這不該是世界末日到了吧。此時矇矇中似乎聽到有人呼叫我的名字,右鄰推了我一下,緊緊握住我的雙手,一再叮囑「小心應對」,牢門開啟,要我出去問訊。
跟著管理的士兵,走到南方旅社後院,院墻甚高,墻上裝有鐵絲網,似乎是怕人越獄逃跑,院中擺放了兩張桌椅和一些刑具,桌後坐了一個留有仁丹鬍子的日軍軍官,左邊是翻譯人員,右邊站著王連成同鄉,那軍官指了一下,讓我和黃玉珂、岳朝隆併排站立在中間。透過翻譯,首先訊問我們的身份,是否認識王連成,以及與王的關係,我們都據實以答。那軍官表面偽裝溫和,有時又拍著桌子,抓住王的衣領,朝向我們,露出獍獰面目。經過集體訊問,又讓每個人離開個別訊問,並高舉著鞭子,極盡威嚇,雖然有些害怕,但所問祇是認識王連成的經過,我們僅祇單純的同鄉關係,說來毫無隱瞞,亦就顯得比較鎮定。
一個多小時訊問查證,翻譯人員告訴我們,因為三人都是學生,身體瘦弱,不像壞人,決定釋放,但回去後不能亂講,我們祇有點頭以應。隨即取回原來衣物,離開名為南方旅社的日本特務機構,抱著忐忑不安心情,各自返回學校,不明不白的被關了六個小時。
回到學校,同學們仍在晚自習,我偷偷的與作國、家寶商量,作國主張立即休學回家,以免後患,家寶認為眼看就要畢業,仍以完成學業為宜。後來向級任孫梅生老師報告,孫老師希望徵詢家人意見,嗣寫信回家,經祖父函復,家中並不平安,幾個月前同樣受到日本特務機構恫嚇勒索,暗中託人花錢才得消災,要我繼續留在學校,靜下心來讀書。
半個月之後,王連成同鄉突然到學校找我,答謝我們替他証明,才能早脫寃獄。乍見之下,至為驚訝,他已消瘦很多,想必在牢獄中受到不少折磨。據說他之所以被抓,是認識姓傅的,傅又作了什麼,沒有人知道,善良的老百姓,在日軍鐵蹄下,祇能逆來順受,由不得自己。
說來此種牢獄,豈祇南方旅社一處,在整個淪陷區裏,到處莫不充滿著恐怖與血睲。我們是宗教家庭,耶和華是我的牧者,真要感謝上帝賜福,默默裨護,而使我有驚無險。
六個多小時在牢獄中的感受,縱然去時已遠,已經不願想,不再提,可是其對心靈上的烙印,卻一直永遠無法除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