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學塾書聲

    日軍佔據縣境,偽政府組織分別成立,各級學校則呈半停頓狀態。

    縣城裏除了第一小學外,像縣立簡易師範學校、精忠中學、女子學校等,均因校址改為軍營或偽行政機關用地,不得已而宣告解散。孩子們不能竟日嬉戲,荒廢學業,民間學塾遂應時而生。各學塾的人數,視場所大小,從六、七人,十多人,到二、三十人不等。

    在這一段時間,我曾先後於三間學塾就讀,受教於黃勉齋、吳勁夫、秦文圃三位縣儒。此學塾與舊時之私塾,其性質與教學方法,當然有所不同。

    黃勉齋師係河南法政專門學校畢業,曾在吳佩孚麾下擔任文牘,塾址設於黃師自宅,是我們家的對門鄰居,由族人共同協商聘請。同時入學的有六叔、玉樺叔、美亭和美信弟、海雲妹,黃師家裏亦有四、五人隨同上課,共計學生十多人,教室在黃師家的後院,是三間平頂房屋,夏季較為炎熱,光線稍差,優點是單獨一個院落,不受外界干擾。

    同學們因為教育程度不同,採取分組分級方式施教,六叔、玉樺叔、美亭弟和我,是高級組,從「四書」讀起,美信弟、海雲妹和黃師家的幾位子弟們,是初級組,讀的是「幼學故事瓊林」。每日上午七時,便要到塾,下午六時放學,中午回家用餐,星期日放假,日常課業按練字、朗讀、背誦、講解等幾個步驟進行。教室後面緊鄰大南街,在街上就能夠聽到琅琅書聲。

    星期六合班開講,以「三字經」作為教本,從人之初、性本善開始,進而闡述中華傳統文化和數千年的歷史發展。不過大家最樂意聽的,則是長毛作亂,八國聯軍攻打北京,慈禧與光緒避難西安回鑾過境,還有辮子軍北上復辟,北洋軍閥你爭我奪的故事。黃師講來不急不徐,尤其談到吳佩孚坐鎮洛陽,他在幕府主管私人函札,總會得意的抓抓光禿的頭皮,露出一絲微笑,在我們單調刻板的讀書生活中,此時亦顯得輕鬆起來。

    大約一年多時間,我讀完四書,開始吟誦詩經,無如家裏房舍被日軍霸佔,不得已而搬遷東街,新居距黃師住宅較遠,來往費時,用餐亦有些不便,因而轉入另一學塾就讀。

    新塾地址位於東街與大北街轉角處的二樓,係向房東王府借用,分前後兩廳,前廳為教室,後廳為寢室,樓下又有廚房餐室,環境較為寬暢。塾師為吳勁夫先生,住在兩廳之間,吳師較黃師年紀稍輕,可能受康、梁維新運動影響,具有新思想、新觀念,見解極為開明,係縣城東南十五里的「南陽」村人,因而常自詡是躬耕南陽的第二諸葛,這學塾名叫「經正」,寓有經世濟正之意,同學們則稱它是「經正書院」。

    塾內同學二十多人,來自全縣各地,程度有些參差不齊,難以統一施教,吳師採取了「小先生制」,由年長的學長輔導學弟課業。我先前走讀,後來住塾,六叔到新塾不久,就轉往開封升學了。

    經正學塾的課程內容,除研讀四書五經外,另有東來博議、戰國策、古文辭類簒等選修課目,我選修的是戰國策,又名「短長書」,係漢劉向集先秦諸國所記戰國時事,深具內涵。吳師教法新穎,每日指定課目,先讓同學自行點句,自行講述大意,然後由他分別教正。三天背誦一次,兩週寫一篇作文,文言或白話均可,按月舉行辯論比賽,於課目中選定辯題,分正反兩方,吳師擔任講評,有時亦會爭得面紅耳赤,在琅琅書聲中,不時夾雜著陣陣快樂的歡笑。

    吳師對於書法研究甚具心得,要求我們每天必須練習寫大小楷,而且認為顏、栁、歐、趙字體來自漢、魏,常言學乎上者得乎中,要求大家最好能臨摹漢、魏碑題。我最初寫字,用柳公權字帖,後來改摹魏碑洛陽「龍門二十品」,汲縣比干墓的「弔比干」碑文,可惜的是離開經正學塾之後,未能繼續練習,動亂期間很少用毛筆寫字,收到的效果不大。

    經正學塾無室外活動場所,吳師間亦帶領我們到縣運動場作健身操,以活動筋骨,每當夏季來臨,又使大家到北湯河練習游泳。北湯河距離縣城大約二里路程,河面不寬,尤以湯河橋到墨澤滃一段,碧綠清澈,深淺適度,河旁垂柳搖曳,岸邊黃土細軟,正是夏日戲水的好地方。

    我原本不會游泳,最初祇是跟隨同學們,在河邊撿撿石子,抓抓魚蝦。之後,看到有些同學游浮自如,身手矯健,甚而從橋欄一躍而下,悠然自得的樣子,自己忍不住,亦就下到水中學習,在鄉間游泳,並不講求姿勢,有一天我躺在水中,雙手撥動,竟能浮起,側身再試,可以前進數尺,不禁高興得從河中跳出,走告在場同學,我已經無師自通,習會游泳了。

      配合游泳時機,吳師常亦利用綠蔭處開講,像湯河橋畔的河陽寺,東門外的奶奶廟,大北關的那棵老楊樹下,都曾是我們的露天教室。白楊樹在台灣尚不多見,在故鄉則各村都有,樹幹挺拔,葉大而圓,迎風擺動,發出「拍拍」聲響。北關那棵老白楊真是大得出奇,樹幹三人才能環抱,鄉人特別為它修建了一座小廟,名為「楊爺廟」,來往行人多會在樹蔭下打尖歇腳,尤其是中午時分,集聚的人最多,間或尚有人到我們坐處聽講。

    同學們朝夕相處,已經親如兄弟手足,任何一家遇有喜慶,都會齊集前往協助照料。吳師有四個兒子,名字排行「民」字輩,我們有的亦跟著改名,用民字排行,除了我外,還有黃守信改「立民」,朱安國改「靖民」。吳師最小的兒子惠民,在精忠中學就與我同班,於經正更與我們同窗共讀,老二澤民在安陽結婚時,大家曾前往祝賀,共同擔任隊子馬,每人騎著一匹駿馬,於花轎前來往奔馳,形成喜樂威武的迎親儀隊。

    在同學中,幫助我學業最多的是張景虞兄,他對古文及詩詞朗誦的聲調,抑楊頓措,最為動聽,年紀大我兩歲,家住縣西的北張賈村,後來暫遷縣城南關,兩家來往更多,星期天共同到教會聽道,都為虔誠的基督信徒。

    我們在經正學塾求學,大約兩年多時間,有一天深夜,突然被嘈雜的聲音驚醒,微弱的燈光下,看見吳師直梃床上,面部漲紅,不幸因腦溢血去世了,大家雖然淚眼汪汪的呼喚著,亦無法把他叫醒。等到黎明,立即僱車將之送回南陽家中,接著辦理喪事,與其四個兒子共同守孝,執拂送往墓地安葬。繼而相互握別,各自東西,經正學塾便在無形中解散。

    離開經正學塾,又受教於秦文圃師三個多月,秦師是祖父的好友,清末考中最後一屆秀才,文字流暢,對人謙和,在縣城裏頗具聲望,政府及民間許多重要慶典或哀祭性文稿,大多出自他的手筆,原已不再教書,由於朋友們再三情商,才又收了我們幾位學生。

    秦師家住文林街路北,專為我們闢了一間教室,有一位喬同學,則係由鄰近濬縣慕名而來。我是由「書經」讀起,每週都有作文,批改後必須重繕,以加深印象,作文不是什麼八股文,但確實教導了該如何起、承、轉、合,祇因秦師體弱不耐繁巨,很快又把塾務結束。

    實在說,三位塾師使我奠定了國學基礎,聆悟了治學的方法,不過影響較深的,要算經正書院,因為在塾時間長些,吳師教法又新,同學們性情相投,一直令我懷念不已。不過黃、秦二師亦各有其獨特的教學方式,不斷給予啟迪薰陶,使我腦海中,始終留有他們循循善誘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