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七、返鄉探親
自從三十七年,在開封花井街湯陰同鄉會館,於砲火隆隆聲中與母親話別,已經四十八年了。半個世紀以來,對他老人家一直懷念不已,偶而於睡夢中彷彿回到了家鄉,看到母親的身影,醒來時又一切成空。
七十三年春天,由同鄉黃愛中轉來一封信,是大陸親人託他打聽六叔和我的消息,信中道及母親身體康泰,仍然住在家鄉北院老屋。四十多年音訊隔絕,突然得到老人家信息,真是驚喜萬分,立即以電話告知六叔,很快又南下到高雄與六叔商量,該如何與家裏連絡通信。
母親是丙午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生,屬馬,就年齡推算,已經八十多歲了,動亂中亦不知她怎樣生活,還有四叔、五叔以及其他家人親友們的情形如何,我們都希望進一步了解,總想繼續連絡查證。
好友劉漢溱兄,籍屬河南新鄉,很早便與家中通信連繫,新鄉距離湯陰不遠,遂託請由其公子荷林,到我家瞭解一下情況。大約一個月之後,接到回信,荷林專程到湯陰一趟,見到母親,還寄有她的一張照片,母親的像貌,仍保持了年輕時的輪廓,祇是雙鬢已經花白,頭髮亦顯得有些稀落。那時兩地尚無法直接通信,開始透過香港莫先生代轉信函,向母親問候,並不時匯寄部分款項,改善一下老人家生活。
母親來信都是請人代筆,內容較為簡單,有時寫完後,又在信末加註幾句話語,前後筆跡不同,可能是臨時想起,又託另一人添寫,全是叮囑我要特別注意的事項。對於我的回信,則希望把在台灣的生活情形,寫得愈詳細愈好,尚要求多寄幾張全家人照片,足見她老人家對我們是多麼關懷。
沒有多久,又接到五叔及美恩弟的來信,把分別後家鄉至親好友的情形,作了較詳盡的敘述,得知幾位祖父母和伯母、四叔嬸等,已不幸先後去世,五叔全家落戶鄭州,美恩及恩慶弟夫婦們,住在家鄉老宅南院,二姐在楊村,三妹在西安,姑母家的幾位表妹治華、治蓮都在農村生活。
七十六年十一月,政府開放回大陸探親,當即寫信告訴母親,計畫返鄉探視,以慰思念。不過由於剛從勞工檢查單位退休,轉換新的工作單位,許多事情仍待處理,一時尚難離開。直到七十七年九月,才與焦庭萱、范秀、王俊峰三位鄉友,辦妥相關手續,結伴成行。
那時鄭州機場正在整修,我們是取道香港轉北京回家,在香港停留一晚,辦理相關手續,十八日深夜到達北京,經由旅行社安排,夜宿西郊燕都飯店,燕都距離市區較遠,第二天再遷住哈德門飯店。
對於北京應該是舊地重遊,從西郊進城,沿著長安街到哈德門,老城墻已拆,市容改變甚多,尤其是西長安街,全部拓寬。趁著庭萱兄們到長城遊覽時,我還特別到外交部街,走訪了母校大同中學,原址已改為市立第二十四中,記憶中的亭台樓閣校園,已不復存在,倒是出外交部街再轉王府井大街,中間相連的那兩條金魚及煤渣衚衕,尚保有原來風貌。
二十日夜晚,搭上了南下火車,汽笛嗚咽,緩緩開動,很快便奔馳於北中國原野。於車上在列車人員熱心服務下,由硬座換為軟臥,我趟臥車間,想起母親,想起家人親友,想到大南街居住的老宅,反而有著近鄉情更怯的感覺。
黎明時,火車到達豫北重鎮安陽,再有一站就是湯陰,隔著車窗外望,那寶蓮寺、羑里城、湯河橋,還有田野間的景色,仍然是那麼熟悉。火車終於靠站了,剛步出車門,便聽到有人呼叫我的名字,原來是五叔和不少親友,都在車站迎接,我一一向前握手道謝,在大家擁簇下回到家中。
進入家門,母親正在房門口站立,看到闊別多年難以忘懷的老母親,我撲倒老人家膝下,忍不住嚎啕痛哭起來,四十多年來未能善盡奉養,內心多麼愧疚。母親反而堅強的把我拉起,一面安慰,一面勸說,告訴我房屋裏尚有許多親朋好友,正要等待見面,必須定下心來,與大家詳細談談。
一連幾天,人來人往,始終不斷,無論識或不識,都流露出關愛至情,我一遍又一遍的,報告離開家鄉四十多年來生活情況,有的欣喜,有的感嘆,尤其是幾位鬚髮已白的小學同學,更訝異我還保有不少鄉音,想不到大家仍然能夠相會,這豈不正是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未改鬢毛催的寫照。
到了夜晚,客人離去,母子二人才有單獨談心的機會,母親提及,自開封分手,不久就返回家鄉,與祖母們共同生活,住在後菜園井邊那幾間柴屋裏,祖母紡花,母親織布,老佃戶有時送給一些粗糧,勉強維持著生活。直到田產重行分配,又搬回現住的三間老屋。當時毫無收入,為了生計,祗好外出幫傭,替人擔任褓母,賺取些微工資,養護祖母,後來外祖母的眼睛失明,亦需人照顧,三位老人家相依為命,確實過了幾年艱苦的日子。
我曾專行繞道後菜園,觀看小時候住過的那間堂樓和南屋,雖然仍保持原來風貌,卻已分配給他人居住,至於後菜園則變成一個廣場,園裏那口水井,井邊親手種植的多株榆錢樹木,都已不見踪影,我躑躅其間好一會兒,想了又想,頓覺茫然,空留一片回憶。
由祖母又連想到她的女兒即玉鳳姑,姑丈係於動亂中過世,遺有三個女兒,全靠她下田耕作,照顧一家老小,當女兒們長大,她反因操勞過度,不幸竟與其母親亦即我的祖母,同年病逝。表妹們聽說我回到家鄉,特地趕來看望從未見過面的表哥,談到往事,都不禁欷歔,說不出話來。
二姐秀珍改名敏儒,與宏謀兄已由城內移居楊村,兩人都在民校教書,大伯母去世前與其居住一起,生活還算安定,三妹海雲一家,則已前往西安了。
四姨家的荷表妹在百貨商場工作,亦請了幾天假陪我,到外祖母家探視,又同往城南,看望二姨家的大女兒鳳表妹,小時候與鳳表妹們來往較多,二姨大去前尚掛念著我,一再追問,可有什麼消息。還有五姨和兩位表弟亦到家看我,據說五姨家的大表弟曾考上空軍官校,亦因我而未能入學,說來愧慚,想不到會帶給他們那麼多麻煩。
在家鄉停留期間,適逢農曆八月十五,那晚在美恩弟家裏,與母親、五叔們共渡中秋佳節,老三股又於「德義和」舊址相聚,過了一個愉快的團圓夜,我把由台灣帶去的月餅,與家鄉月餅放在一齊,請大家共享,吃來同樣的香甜可口。
當天正是星期日,上午曾隨同五叔們到北關教會禮拜證道,見到了幾位分別四十多年的老教友,承郭萬春長老向弟兄們介紹,同聲歌唱頌讚。又與李氏家族,亦有愉快的餐敘聯誼。
探親假期即將屆滿,母親和我再行轉往鄭州,在五叔家裏住了兩晚,三祖父的女兒玉娥姑一家亦住在鄭州,由她家永成表弟權充導遊,帶領遊覽了嵩山少林寺和中嶽廟,晚上兩家三十多口,假鄭州電纜廠招待所餐敘聯歡。玉娥姑已雙目失明,仍高興的與母親述說年輕時的往事。那晚尚看到之漢兄與芳君姐,談來都恍惚有隔世之感。
十月二日,美群弟送我到洛陽搭乘飛機,與母親話別時,告訴他來年仍會返鄉團聚,老人家將信將疑,眼噙著淚水,搖擺雙手,說了兩聲,再見再見。當我們搭車出了巷口,她依然在那兒呆呆地站著,真想原車返回,又怕引起老人家感傷,祗有悶悶的離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