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懷追思三、文質彬彬的六叔

    玉美深山蘊,珠明大海生,是我們李氏家族譜系排行的詩句,父親一代是玉字輩,我這一代是美字輩,祖父為田字輩,尚未列入譜詩。父親輩堂兄弟六人,父親是老二,有關四叔、五叔們帶給的溫暖,前文中已經記述,不過說來這一生影響我較大的,該是六叔了。

六叔名玉彬,為二祖父最小的兒子,論語中有言,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,所以他別號文質,但文勝質者野,質勝文者史,後來寫文章或向報刊投稿時,又取用過野文的筆名,亦許二祖父希望文和質兩者,都不要過勝,就為之起了個乳名雙全,有時我又叫他雙全叔,從小聰明好學,溫和有禮,鄰居們一提到小六仔、小雙全,都稱讚不已。

六叔年齡大我三歲,我讀國小五年級時,他已升入精忠初中二年級,為求便於同校學習,勸我提前一年,以同等學歷方式,考入精忠初中,精忠校址在我們家隔壁,每天一早,便隨同趕往學校上課,晚間尚一起自習。蘆溝橋事變爆發那年,他升入安陽高中,我就讀精忠初二,因為安陽及家鄉均遭日軍侵佔,學校被迫停課,不得已祇有到民間私塾暫行學習,有些課程無法繼續,但能夠熟讀四書五經,口誦心維,對國學方面可算收穫甚多。

二祖父為家鄉基督教會長老,思想開放,觀念新穎,星期日復帶我們到教會禮拜,之後又送六叔至開封真光高中求學,真光係教會創辦,課餘尚研讀聖經,所以六叔假期返鄉,常應邀到教會証道,宣揚福音,我們更同時接受了卜憲新牧師的洗禮,共沐神恩,建立了信望愛的理念,成為虔誠的基督信徒。

父親去世後,我特別受到全家人的鍾愛,尤其是二、三祖父母,常叮囑五叔及六叔,一定要好好待我,五叔年紀大些,較早到外地讀書,六叔便天天與我生活在一起。當六叔高中畢業,再到北京升學時,二祖父母與祖父母們商量,希望我亦能到北京投考高中,五叔甚表贊同,祖父母考慮結果,由於有六叔的陪同帶 領,亦就同意了。

在北京他的學校在西城,我的學校在東城,但對學校的選擇、考試及生活學 習,都隨時予以指導,提供建議,週末及星期假日,並率同前往史家衚衕,聽王明道牧師証道。那一年,得知我被日本特務人員囚禁的消息,特別到學校探視安慰,勸勉不要驚慌,定下心來繼續學習,還一起請王明道牧師禱告祈福,心靈上獲得不少慰藉。

抗日戰爭勝利之後,彰磁一帶受戰火影響,平漢鐵路北段交通中斷,無法北上就學,乃南下由武漢臨大,再轉入國立河南大學,在河大我們先後同住於後排房及東三、四齋等宿舍,享受公費待遇,食宿一起,共同研究學習,更是形影不離,所謂嵩嶽蒼蒼,河水泱泱,中原文化悠且長,濟濟多士,風雨一堂,從六號樓圖書館,七號樓教室,到十號樓大禮堂,都留有我們的足跡,以及那共同的歡笑,酸甜的回憶。

六叔在學校讀的是經濟系,早我一年畢業,就讀期間,研究各家學說,涉獵歸綜,深具獨見,頗為師長讚賞,原被推薦至省財稅部門工作,恰逢開封政局變動,轉往南京,經遴選到中央訓練團受訓,結業後派任軍職。

動亂期間,我隨學校南遷蘇州,此時復有大量豫籍中學生流亡江南,河南教育部門,在江蘇蕪湖、浙江金華等地,籌設聯合中學,收容施教,乃經遴薦受聘於金華豫華聯中,擔任教師,並兼理訓育工作。在聯中大約兩個學期,因為年齡與學生相近,本著亦師亦友的精神,相處極為愉快,所以後來又與幾位同事,率領兩百多位同學,前往江西,投效第十二兵團,成立軍事政治學校,代號為怒潮學校,一面行軍一面訓練,輾轉到達台灣。

三十九年,怒潮學校第一期學生訓練期滿,分發部隊,第二期學生,奉命併入陸軍軍官學校,怒潮已經完成了它的階段性任務,我亦調金門防衛部任職,沒有想到竟能在小金門列嶼與六叔重逢,二人緊握雙手,高興的掉下了眼淚。六叔曾講,我們雖然各因生活,於不同地區奔波,難以連繫,但心靈上卻是永遠互通的,這主要是受鄉賢岳武穆盡忠報國精神的激勵,以及耶穌基督信望愛教義的感召,才能不約而同的,走向秉筆從軍的道路,脫離災難,為了身心自由,邁入更光明的前程,用希望與愛心為大眾服務。

當六叔進入政工幹部學校受訓,我亦由金門調返台灣,見面機會加多,好像又回到已往形影相隨的日子。直到他於幹校結業,分發左營海軍官校,才又暫行分開,其初期係擔任隊職輔導,後來改調教官,專心致力教學,嗣復參加幹校新創辦研究所進修,且以民生主義為研究重心,接觸機會增加,而時有往返,記得其第一部著作經濟制度比較研究,便是由我代為協調幼獅書局印行出版,當研究所畢業,獲得碩士學位,學校聘為文職教授,並在南部多所大專院校兼課,成功嶺大專學生集訓,亦常邀聘前往專題講演。

六叔對學術之研究,平日不僅手不釋卷,而且筆不停揮,概括統計,先後撰寫出版了經濟制度比較研究、先秦儒家經濟思想、民生主義經濟制度、現代經濟制度分析、一個理想的經濟制度、民權主義與民主政治、節制資本要論、國營實業思想研究等十多種巨著,將近三千萬言,有的且列入大學教材,每部著作於出版前後,常會寄給我校對閱讀,深感其對國父的民生主義經濟思想,該如何建立一個理想的經濟制度,節制資本的精義與方法,節制資本與平均地權的關係,國營實業之目的及其重要性,都有精闢的分析論述,給我很多啟示。又如民生主義經濟制度一書,係於其六十歲生辰出版,還特別說明,要用以獻給雙親,略盡孝思,作為紀念,節制資本要論一書,更獲得中山學術最高榮譽獎,曾率同家人,到台北市中山堂,參加受獎典禮,為之祝賀。

我們兩家在台灣的住址,一南一北,雖然有一段距離,平時則經常以電話、書信連絡,或專程過訪,日常生活卻都知克勤克儉,六叔並以齧荼老人自況。婚姻方面,其早期在家鄉經與縣東于氏望族于川頁女士結褵,伉儷情篤,但因戰亂而相互隔絕,來台後於政工幹校受訓期間,與河南方城籍王潔冰女士相識,由同鄉同學,進而締結良緣,志同道合,甘苦與共,六叔認為其所以在學術上略有成就,實有賴賢內助的襄贊。

六叔前後兩次結婚喜禮,我都曾參加,兩位六嬸對我以及家母,更是照顧有 加,動亂期間,家鄉的六嬸與家母住在一起生活甚久,患難相扶,但因她身體瘦弱,去世較早,兩岸開放返鄉探親,僅能於靈骨前拜祭。後來當我把家母接來台灣時,此處的六嬸與六叔,則認為老嫂如母,把二嫂視做母親,堂侄當成弟弟般的看待,常常到家探視聊天,共話當年,遺憾的是她亦中風病逝,由於兩位六嬸都已大去,令六叔孑然,留下了諸多懷念,其下一代子女,係為幼彬、少彬、寶珍、筱玉諸弟妹。

寫到這裏,要談的是去年十月十五日,六叔突然蒙主恩召,離我們而去了,他是民國十一年農曆四月初六日出生,二十多年來,每到這一天,我都會專程南下,為之祝壽,十月七日,中秋節過後不久,還特地再往探視,向其報告參加母校河南大學百年校慶的經過,他聽得有說有笑,尚詢問我們所住東三、四齋的狀況,並回憶述說在十號樓大禮堂,觀賞話劇及河南梆子戲劇表演的情形,還問到幾位同鄉同學,沒有想到,不過八天,就匆匆的走了,雖然享年達九十一歲,已屬高壽,卻仍舊感傷他的離開,但能在其腦筋甚為清醒,把握機會,談了一些往事,走得又那麼安祥,真要謝謝上帝的恩賜了。`

近月來,又取出六叔的著作閱讀,尤其是寫給家母的那夲德義和的故事,記述李氏家族的史料,還有多幅圖片,深深見証到,數十年來,六叔滿懷著愛心,無論是其對工作的愛,家人的愛,宗教的愛,都非常令人懷念,其於言語及行動上,內在具備了玉潔冰清素養,外在表現得文質彬彬,素性淡泊,宅心仁厚,誨人不倦,學耕不輟,真是桃李芬芳滿天下,德澤細潤濟厚昆,盈得了大家尊敬,確為李氏之光,湯陰之榮,謹此默默致上永恆祝福。 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﹝一○二年元月十日﹞